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妄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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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打謝昭寧送來那盤荷花酥的第二日,蘇梅便發現霍長歌愈加心不在焉起來,她似是忽然有了許多心事,院中投餵絳雲時,總是若有所思,間或羞赧垂首、抿唇輕笑,眉目間的情愫合著她那股子明麗張揚的勁兒,分外有些惑人的意思,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模樣了。

霍長歌那夜外出,她原也是知道的,因她晨起與霍長歌更衣時,霍長歌鞋底微微濕潤,面兒還上有新落的灰塵,只那夜到底發生了何事,她卻一直未曾尋到機會問。

蘇梅原先只當霍長歌是另有要事,方才急匆匆去尋的謝昭寧,並未往心上放。

總歸因著蘇梅這邊眼下進展頗慢,連鳳舉後宮可為她們所用之人寥若星辰,想要的消息近日裏也越發難以問詢,正是另起爐竈之際。

可霍長歌如今愈加反常的舉動卻勾起蘇梅的懷疑來,她也生怕再不攔她一攔,也要引起旁人的註意去。

翌日,霍長歌早早起了身便不再睡了,往廊前披著衣裳半隱半現在曦光中,抱著那盤荷花酥靠著廊角幹坐著,一坐小半日,一動不動只凝著院門方向,間或啃一口糕點,遠遠瞧著便似是角落裏升了一把火。

蘇梅愈發詫異,尋了個南煙背身的空檔,忙趁機蹭過去悄聲一問霍長歌:“你那夜……究竟發生了何事?”

她唯恐被人聽見,話也說得含糊,豈料霍長歌聞言眼睫一顫,面上不由便泛起一層櫻粉,手指一勾,讓她湊近,與她耳畔悄聲說:“我親他了。”

“……”蘇梅一瞬驚得眼瞳亂顫,“?!!”

這行事夠野的啊,蘇梅只覺霍長歌不愧為霍玄之女,魄力的確非常人所能及。

“……沒忍住。”霍長歌見她一副被雷劈過一遭的模樣,指尖蹭了蹭鼻梁,少許羞赧裹挾在得意中,坦言道,“反正親也親過了。”

蘇梅:“……”

這咋還驕傲起來了?便是在他們北地三州,還未定親的姑娘家,與非情郎這般如此大膽言行也稍顯孟浪了些。

得,怕是情根深種了,她原才腹誹三殿下恐是要動心,自家這位便不落人後得已經拔了個頭籌。

“那三殿下……”蘇梅見南煙仍背身正忙著,便又試探含糊輕聲道。

“人懵了,”霍長歌無奈擡眸,略有慚愧悄聲回她,“嚇的。”

蘇梅聞言擡袖掩唇,嫵媚眉眼擰在一處,險些“噗嗤”笑出聲音來。

倒是沒看錯,那位殿下原是位君子,這般自個兒送上門的小美人兒也未曾下得手去,反被占了便宜。

“哎,你瞧我這幾日可有長高?”霍長歌見她憋笑憋得花枝亂顫,眉目間越發顯出三分媚意來,也不惱,只兀自又沈入自個兒不能為外人道的心事中,盯著院門方向喃喃憧憬道,“好想快些長大了……”

蘇梅一怔,笑意頓時便斂了去,敏銳品出她那話中裹挾的濃濃的期盼與惆悵,便覺她——怕已情根深種了。

“這裏的男人與咱們那裏的不一樣,女人也不一樣,像是身上拴了萬斤的鐵鏈在過生活,不知該往哪裏去,也往哪裏都去不了……”蘇梅還未回神,又聞霍長歌似耳語般與她低聲道,甜媚回斂出踟躕,緩慢斟酌著詞句,愈顯鄭重,“待此間事了,我想帶他一並回家去。便是連北疆的雪,我也總覺得似比這裏的要白許多,也幹凈上許多,像他那人一樣……”

“你說,他在北地會歡喜嗎?”

到得二月初二,龍擡頭,天朗氣清、惠風和暢,京裏氣候已明顯轉暖,似春要到了。

這日宮裏素來是不擺席的,可因著十五元宵節那日家宴無疾而終,連鳳舉便著令哺時於禦花園中重開了宴。

畢竟今日一過,便要到元皇後忌日,照慣例闔宮需得茹素三天,皇子皇女更要齋戒七日,以示帝心感念與尊寵。

立春日百官擁不得帝迎春,二月二儲君也出不得宮親耕,連鳳舉謀劃屢屢受挫,外加古氏一族忌辰將近,他於主位端坐,面色便不大好看,眼神略微陰沈。

此番席位原是同霍長歌出入京城那日一模一樣,她左側緊挨著四公主連珍,對席空無一人,往上側眸,才能窺見列位皇子,只皇子席位之首,如今卻添了一桌與太子和太子妃。

宮裏近日時有謠傳,自正月十五那夜起,太子東宮書房燈火通明,整宿不滅,隱約便聞誦經聲,似是《往生咒》,於是便又有人說,太子目不交睫、夜不安寢竟是日日親自超度二公主亡魂,祈禱其能早日魂歸西方極樂,也是兄妹情深、煞費苦心。

霍長歌遠遠眺那太子一眼,見那太子面色確實頗為疲累,與太子妃交談之時,眉目間亦斂著慈悲,倒似是對待尋常香客般笑容疏淺,總覺不像親密夫妻。

太子成親已十載,一妃二嬪原也是輪番懷過的,只不多久便皆小產夭折,宮中隨即傳言太子之位到底與佛子之尊沖撞,天不允其留有子嗣,只望其能早日參透大剩佛法,回歸佛家正途。

好在前幾日太子妃又有了喜,已穩穩當當過得了頭三月,就快要顯懷了。

要做儲君便好好做儲君,要當佛子便好好做佛子,霍長歌望著太子柳眉微蹙,如今越發覺得他古怪:若他心中有佛,夜裏又如何與妃嬪行那親密床笫之事?若他心中無佛,掌中卻扣著一串從不離手的佛珠,豈不諷刺?

且不說佛在心中、不在手上,便說因著元皇後與二公主那事,太子對連鳳舉似乎毫無芥蒂,平日二人父慈子孝,感情甚是親厚,全不似謝昭寧、連璋與連鳳舉之間那般親緣淺薄模樣。

越發讓人瞧不透了。

她前世只一門心思想要弄死連鳳舉,倒是未曾留意太子這許多。

霍長歌雖心中疑竇叢生,卻只左手托著下頜,做出一副憊懶模樣百無聊賴地瞧著堂中歌舞,身後暖爐烘烤得她愈加精神不濟,沈重的眼皮被她強行支棱撐開著,隨時便要睡過去了似的,她困頓半倚著小幾,任四面八方投來視線也不理。

她不敢再多往對席瞥上一眼,她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眸光會朝謝昭寧飄去,她怕她思慕一人的眼神熱烈而無法遮掩。

她不是連珍,她骨子裏沒有那麽多的畏縮與踟躕。

她恨一個人,便會想方設法以身為餌也要殺了他;

而她愛一個人,便也不會隱而不發,羞於表達。

入宮前霍長歌設想過太多回,若謝昭寧當真值得,她萬一情不自禁愛上了他,需做出甚麽言行應對,如今才知克制得住愛意,便不是她了。

她依然是前世那個喜怒隨心,愛恨隨意的霍長歌。

“長歌……”待一曲歌舞終了,連鳳舉在主位上突然出聲喚她。

霍長歌聞聲稍驚,手指下意識揉搓了下眉心,方才起身行禮道:“臣在。”

“瞧你一副疲累模樣,可是夜裏又歇不好?肩頭傷處是否痊愈?”連鳳舉隱去眸中不豫,笑得慈愛道,“前幾日聽皇後提及,稱你時不時夜裏腿疼……朕這幾日忙於朝政,竟是未曾尋了空去瞧瞧你……”

“臣是在長身子,夜裏腿腳總抽搐,是歇不安穩,可——”霍長歌抿出頰邊一對嬌俏梨渦,拎著裙擺原地一轉身,似一簇跳躍的火焰,撒嬌笑道,“皇帝伯伯瞧瞧,臣可是長高了?”

她話音未落,皇後掩唇“噗嗤”先笑出了聲,緊接著四下裏又有零零散散幾聲輕笑。

霍長歌如今逢人便問“我可是長高了?”,跟只鸚鵡似的,只會這一句話了般。

謝昭寧人在席間亦不由抿住了唇間一抹笑意,握箸的手微微顫抖,被她前幾日吻過的側頰忽然火燒火燎起來。

他這幾日亦忙於前朝事務,頻繁出宮,著實未曾尋了空隙去瞧她幾眼,也不敢貿然前去,她那夜一吻,吻得他心頭如今只要想到她,便總似有一把無名火在燒,燒得他方寸大亂。

“霍妹妹好像是長高了……”連珩遠遠瞧了霍長歌一眼,側身與謝昭寧正說話,話音倏得一轉,驚詫道,“三哥,你臉怎的這般紅?飲酒了?”

“沒……”謝昭寧一頓,下意識轉頭避過他眸光,另一側連璋重重冷哼一聲。

連珩素來畏懼連璋,以為連璋是嫌他席間又多話,便訕訕轉頭,一時間頗有些尷尬,連珣卻笑著與他憑空舉杯碰了碰,又隔岸觀火瞧了一處熱鬧似的。

“你既是困倦,朕便也不留你,若是待會兒累了,便自行回去歇息。”連鳳舉見霍長歌實在精力不濟,便與霍長歌關切道,“不必請安了。”

“臣謝皇帝伯伯體恤。”霍長歌盈盈笑著又一拜。

她適才落座,便見連珍倏得側首過來,眨巴著一雙美眸,鼓起勇氣朝她扯動粉唇生硬笑了一下,竟悄聲與她道:“屆時我送妹妹回去吧。”

霍長歌:“……?”

霍長歌簡直匪夷所思,只覺自個兒恐怕缺覺困出了毛病,她來這京中已數月,連珍從未與她正經搭過話,素來懼她又惱她,今日是轉了甚麽性兒,竟要親自送她回宮去?

霍長歌昏昏沈沈間,見連珍兩手絞著錦帕頻頻一副欲言又止模樣,便明白了原連珍是尋她有話說。

霍長歌霎時好奇得緊,她倆之間素來無其他交集,只一個謝昭寧心照不宣得橫在那兒,如今謝昭寧又讓她正放在心尖兒上,她便也不願再多待,又過了片刻,便招呼連珍起身離了席。

她倆同時一動,帝後亦是遠遠瞧見,皇後身側的夏苑還未反應,皇帝身後便有太監已經佝僂了腰隨之跟了過去。

對席連珩見狀也“咦”一聲,蹙眉揣度了一揣度,方才側眸故意又去尋了謝昭寧:“三哥,我家小妹怎與霍妹妹一道走了,她倆不是素來不合麽?”

連珩年紀亦不小了,皇家裏的孩子總是早熟得緊,他們又是一同長大的,連珍縱是再含蓄,也鬧過幾回了,尤其前月裏崇文館中的馬腳沒藏住。

可這也是沒法兒的事情,到底這後宮中,與連珍適齡又非血親的男子只謝昭寧一人,他雖瞧著寡言疏離些,性子卻極好,溫柔淡雅,相貌又佳,日日這般相處著,也難免便生出其他心思來。

連珩瞧得出連珍暗自懷了那一腔情愫,又與連珍一母同胞,便是謝昭寧明顯偏心霍長歌,他作為長兄,亦想在連珍身後推波助瀾一把,勿論是圓了她的夢想還是斷了她的念想,這事兒總歸是要有個結局的,再任連珍這般拖拖拉拉著,她只會越發神傷。

連珩話音未落,謝昭寧已蹙眉往對席投去一眼,他身形些微一動,便似有些坐不住。

“兩個姑娘家,還能打起來不成?”連璋橫他倆一眼,冷不防又插話道,“管甚麽閑事?”

連珩只覺連璋瞪他那一下,眼神銳利如刀,似是已看破了他的那點兒小心思,越發訕訕,遂轉了頭不再說話。

“我說你呢……”連璋見連珩老實了,謝昭寧卻恍若未聞,正欲起身,便壓低嗓子轉頭朝他又冷聲道,“你給我坐住了,這時候追出去,你有沒有那個心思便都說不清楚了!”

謝昭寧聞言一頓,恍然察覺自個兒的確越發沈不住氣了。

霍長歌似於那夜在他心中種下了一顆火種,他如今只要見到她,心間便一瞬野火燎原,燒得他整個人險些甚麽都要不管不顧了。

他下意識整了整衣襟遮掩住混亂情緒,低應了連璋一聲,點了點頭。

連珩一旁瞥了餘光不動聲色靜瞧著,合著適才謝昭寧那異常模樣,心下恍然便也有了計較——連珍怕是要沒指望了……

兜兜轉轉小半年,原一切皆在霍長歌出入宮門那一刻,便定下了。

連珍出了席間,便有意將霍長歌邀至禦花園一處偏僻角落,尋著蜿蜒石階朝一座小山上的涼亭過去。

那涼亭高出平地許多,四角飛檐,朱漆紅木,周遭環了幾座高石,做出一副佇立山峰之上的模樣,再搭著頂上覆有些許的薄雪,遠遠瞧著倒頗為雅致。

“霍妹妹自打入宮便已是冬,花園中草木俱已雕了,我便也未曾邀妹妹園中散步小敘過。”連珍輕聲細語間,擡手將貼身婢女花蕊留在了亭下,引著霍長歌上了涼亭,側眸與她道,“遂咱們今日便好生說說貼己話,誰也莫來打擾。”

“好。”霍長歌聞言一應,便將南煙也留下了。

霍長歌雖不知連珍到底葫蘆裏賣的甚麽藥,但左右不過是有關謝昭寧的,況且她雖不喜連珍性子嬌軟柔弱,卻對她並不生厭,亦不覺她言行有虧、性情有損,只不過一位深宮中被禮教束縛長大的癡戀謝昭寧的公主,也沒甚麽可敵對顧慮的。

“四公主想與我說甚麽?”霍長歌入了涼亭,隨意擇了方石凳坐下,微微一斜身子正對亭外石階,便見南煙不住探頭往上瞧,關懷中又蘊著焦躁似的。

南煙這幾日越發黏她得緊,時常搶了蘇梅位置,顛覆一貫穩重模樣,似乎越發沈不住氣,行為愈加明顯起來,也不欲遮掩一二。

“我曉得妹妹是個爽利人,比不得我這怯懦性子,”涼亭之上,四下裏透風,日頭正緩緩西沈,冷風徐徐吹動連珍鬢發間一對珠釵上垂下的流蘇,叮叮當當輕響,她兩手絞著巾帕,鼓起勇氣咬唇道,“我便有話直說了……”

連珍嗓音明顯戰栗,也不知是怕還是冷。

霍長歌直朝亭外斜坐著,不經意往周遭眺望,雖舉目皆是枯敗的草木,卻仍覺視野寬闊,她正稍稍紓解了一番自居於宮中以來壓抑出的一身的煩躁,便聞見她這麽一句。

霍長歌側眸仔細瞧她,見她確實嬌軀止不住陣陣顫抖,再認真上下將她一打量,才覺她原只比自己大上半歲,卻比她這小身板要婀娜動人許多,也遠比前世見她那時好上太多,她那時形容枯槁、容顏憔悴,只滿面愁容怨懟,哪裏有如今這般千嬌百媚。

情之一字,著實磨人,霍長歌如今瞧著她,便不由憶起前世裏被自個兒磋磨五年的謝昭寧,便又對她愈發同情了幾分。

“四公主有話但說無妨,”霍長歌見不得她一副冷風裏瑟瑟發抖模樣,便似被自己欺負怕了一般,遂解了肩頭披風與她隨手搭了一下,嘆一聲,“咱們雖相識不長,但我性子你既曉得,便不用顧忌那許多。”

“是……只我這話,說來怕是唐突……”連珍難堪笑一聲,稍稍驚愕,卻又下意識揪緊身上披風,她今日本穿了新裁剪的春衫,勾勒出一副玲瓏有致的少女身姿,可那布料初春穿來還是薄了,雖襯得她人比花嬌,席間卻亦未得謝昭寧半分側目。

她嗓音讓冷風吹得支離破碎,顫顫巍巍道:“這幾日妹妹身子有恙,未去崇文館與尚武堂,三殿下便不對勁了,尤其尚武堂內,時常望著妹妹的弓箭發怔,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,我——”

霍長歌聞言一滯,心中霎時泛起波瀾,卻是不由竊喜,原謝昭寧亦同她一般的麽?

只這情緒稍縱即逝,被她不動聲色壓下,她還拿不準連珍到底意欲何為,遂只當不懂她說的話,擡眸微有詫異道:“哦?”

“……你?!!”連珍見霍長歌一副輕描淡寫模樣,心中的委屈倏然翻起滔天巨浪,一瞬只覺霍長歌對不住謝昭寧的另眼相待與深情,越發襯得自個兒一無是處,便止不住帶出了哭腔,卻仍道,“我與三殿下自幼長在一處,可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,自打妹妹來了,他便不再是以往那副待人溫柔又疏離的三殿下,我瞧著他看著你笑,我瞧著他對你關懷得緊,我——我著實想問問,你是憑甚麽得了他的青睞?你們平日私下裏是否——”

“四公主,慎言,私相授受在這京中乃是大罪,”霍長歌神色一凜,猛地截斷她話音道,“有些話,想清楚了再說。”

“我、我……是我說錯,我只是,只是……只是想知道,為何他獨獨對你……”連珍本正說到痛心處,卻被霍長歌肅然話音嚇得一抖,眼淚撲簌簌往下落,兩手快將錦帕絞爛了,她緊咬一口貝齒,坐立不安地左右擰了擰身子,似乎實在不解,悲泣道,“我曉得霍郡主有一手好武藝,若、若我也學武,我也能護得陛下周全,站在他身側時,他可會多瞧我一眼?”

“若我與郡主一般勇、勇敢,肆無忌憚,不再顧忌閨秀模樣,他可否也——”

太陽從連珍肩頭正越發沈得快速了些許,半個夜幕逐漸升起。

“四公主,”霍長歌聞言忽然便有些替她難過,這個陷入紅塵之中的貴女,在情事中將自個兒已放低到了塵埃裏,徹底迷失了自我,不像是存了甚麽壞心思來試探,怕只是終日驚惶又難過,實在想與她這處尋求一方答案,“我想,你得不到他青睞,並非是你未生得如我一般,而是你從不曉得三殿下到底是個甚麽樣的人,他真心要的是甚麽——”

霍長歌手指揉了揉眉心,輕嘆一聲,未曾料到自個兒原也有開解連珍心結的那一日。

“甚麽?”連珍果然一怔擡眸,她一對染了淚的長睫似晨起沾了露珠的蝶翼,眨動間,越發顯得楚楚可憐。

“四公主可曾想過,若當真能嫁與三殿下,往後餘生,你們要怎樣度過?”霍長歌認真瞧著她,四目相對,直白問道。

“想、想過的,白日想、夜裏想、夢裏也在想,原已想了許多年……”連珍霎時羞得面色通紅,赧然垂眸點了點頭。

她話出口,卻又後悔自個兒言辭放蕩,絲毫不矜持,不該為閨閣女子所為,倏得又局促不安起來,斜眸偷昵霍長歌,見霍長歌神色如常,未曾笑話她癡心錯付,才越發大膽起來。

她抖著嗓音小聲又續道:“我、我想與三殿下白日吟詩作畫,月下品茶奏樂,‘琴瑟在禦,莫不靜好’,便是如此……院中再再種滿各式各樣的花,宅子不必太大,即便只在方寸間,府門一閉,便自成一方小天地,外人誰也不能來打擾。”(註1)

連珍雙頰嫣紅,一雙美眸中透出憧憬,視線虛虛停在半空中,越往後說,越下意識笑得甜蜜,卻不料霍長歌卻陡然反問:“你瞧他溫柔閑雅,便覺得他喜靜,該是喜好書畫,足不出戶的文人雅士,可對?”

連珍一頓,害羞垂眸,下意識點頭輕道:“本、本就是啊,三殿下雖武藝卓絕,於我母親宮中寄住那兩年,卻與二殿下一般,與學識一途頗為用功,只抽空方才習練武藝一二,想來也是天資聰慧,武藝才如此卓絕。”

“你生養在這宮中,從不覺這宮中生活拘束,只覺衣食無憂、安穩平靜,便琢磨若是成年嫁與了他,再入王府,亦該繼續如此過活,並不覺那日子與牢籠無異,更覺他應是如你一般,也慣了這樣的生活,可對?”霍長歌卻不理會她,只見狀又問。

連珍這才覺察出不對勁來,擡眸偏頭看她,眼神困惑茫然:“不……不是嗎?”

“不是。”霍長歌聞言越發憐憫地看向連珍,又不知是在看連珍還是透過了連珍在眺望前世的謝昭寧。

她不由憶起前世種種,長嘆一聲,與連珍輕聲感懷,嗓音似一陣飄忽的風:“謝昭寧並非喜靜之人,他更不願終日困於屋中,他當這紅墻青瓦原是困住他的樊籠,他憧憬的是三輔以外廣闊天地間的山川河湖,他亦不愛詩詞歌賦、賞花奏樂,他骨子裏蒸騰的是武人的血液,天生該是黃沙硝煙中的戰士……”

“若他成年分府,便望在院中建上一大片的池塘,池子裏養有許多的魚,夏日裏可躺在池邊,清風拂面時,閉眸聽著夏蟬與青蛙此起彼伏的鳴叫;跨院還要養許多的馬……”

“賞花歸去馬如飛,去馬如飛酒力微,酒力微醒時已暮,醒時已暮賞花歸。”(註2)

“他始終想要的是脫出這樊籠,而你卻望再次送他入另一個囚籠之中,一個由你親手打造而不自知的牢籠,你不懂他的是這個,他不願擇你的,亦是這個——非是你不好,而是與他所求所好的,皆背道而馳了……”

可惜了,你只見過他初一禦敵便已有怯意,卻甚至不曾瞧見他沙盤之上,敢用一萬輕騎深縱草原,意圖一舉端掉北匈奴王庭的野心與魄力。

霍長歌話音未落,連珍淚珠“啪嗒”一聲狠狠砸了下來,打在石桌之上,泅出一滴淚痕。

“是他……是他與你說的?”連珍難以置信,顫聲問她,四下裏的風陡然大了起來,呼嘯著擠進了亭間,冷風刮得連珍骨子裏都透出了寒氣,“甚麽時候說的?”

“……”霍長歌垂眸凝著她轉眼落了一桌的淚痕,低聲道,“猜的。”

那是他們前世相伴五年中,謝昭寧在她生命中留下的不可忽視的蛛絲馬跡,如今想來,那些才該是真正的謝昭寧。

“所以,這些你都有,你倆才是相似的一路人,他便愛你了,是不是?”連珍恍然大悟,驟然痛哭出聲,兩手捂住臉頰,只覺一瞬天都黑了,絕望極了。

她嗓音止不住拔高,未壓住,悲慟哭聲飄出涼亭,傳到小山高石之下,她那貼身婢女花蕊聞聲擡眸,驚惶與南煙對視一眼,便欲拔腿往亭上來。

“還沒有,”霍長歌見狀便知這貼己話今日已於落日一般到了盡頭,遂果斷起身,臨走卻與連珍頓了一頓,抿唇微一踟躕,輕聲道,“還不是愛,他還未想明白,你哭早了。”

夜幕卻仍不由分說,於寒風呼嘯中降臨。

霍長歌自涼亭下來,連珍便在她身後放聲大哭,仿佛她心中的謝昭寧是她憑空編造的一個人,竟然與真實的謝昭寧並無一致,除了外在一個空殼。

霍長歌的話,精準擊碎了她心中的幻想,她哭自己多年妄想的幻滅。

“上去瞧瞧你家主子吧,”霍長歌下得涼亭來,正與花蕊擦肩,便低聲囑咐她,“別多話,讓她哭出來,過了今日便好了。”

花蕊憤憤又不平,想瞪她又不敢,憋著氣,面色青白得提著裙角沿著蜿蜒石階一路小跑上去了,南煙這才轉頭與霍長歌悄聲道:“郡主,你又與四公主起了爭執?”

“姐姐,我瞧著便這般不靠譜麽?”霍長歌無奈嗔她道,“總幹欺淩弱小的事兒?”

她雖話說得戲謔調侃,但眉梢微微一挑間,隱隱似有威嚴。

她似乎——當真像是長大了些……

霍長歌平日似個孩子般鬧騰慣了,禦下也不嚴,不大與宮人計較甚麽,跟誰都能玩到一處,不似高門貴族中的姑娘那般矜持又自恃身份,可只那一眼,便讓南煙切實憶起她原是霍玄之女,骨子裏不是高貴,是鋒芒。

南煙微微一滯,擡眸瞥她時便似有些敬畏,神情略有不安,餘光卻瞧見亭下山石掩映間似有道太監身影一閃而過。

南煙不由蹙眉,探了頭似是想瞧清楚那人是誰。

霍長歌順著她眸光探過去:“怎麽?”

“陛下身旁的大太監——”南煙下意識脫口便道,隨即回神一抿唇,尷尬笑著與霍長歌遮掩似得解釋道,“怕陛下亦是瞧見二位殿下一同離席,怕起爭執,遂著人跟來瞧瞧的。”

陛下身旁的大太監——

這話說的,倒像是南煙急於撇清與皇帝之間的關系似的,欲蓋彌彰?

霍長歌狐疑稍稍一頓,又跺腳與南煙笑鬧著嬌嗔道:“你們一個兩個的,都討厭得緊!”

註1:琴瑟在禦,莫不靜好。——《詩經.鄭風.女曰雞鳴》

註2:賞花歸去馬如飛,去馬如飛酒力微,酒力微醒時已暮,醒時已暮賞花歸。——蘇軾《賞花歸去》

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一個點就是女主前面自述過,當年被困男主王府五年,沒事兒幹的時候就只能看書練字,邊看書邊等手下人傳遞消息,以此來消減掉焦躁與傷懷的負面情緒。

而在連珍的敘述中男主養母和姐姐、小舅死了以後,他跟連璋在連珍母親宮裏暫住的那四年也是在瘋狂看書,所以才讓連珍誤解了他其實是個文藝青年。

連珍會誤解,但是女主卻聽了就會明白,男主當時也是跟她一樣在用看書消磨負面的情緒,在有那樣強烈負面情緒的時候如果他靠練武去排解,招式難以避免會帶有憤恨的情緒,讓皇帝會看出來。

所以連珍出局真的是沒辦法的事情。

這處想留白,沒有寫太清楚,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大家閱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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